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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卷五十四 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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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末,田蚡迎娶次日,朝中便無中生出一件事。

由於親弟迎公主,太後王娡下詔凡皇親都要前去道賀祝酒。丞相府上,郭渙一心掛念的灌夫不滿至交魏其侯被眾人輕視,使酒罵座,當即便被田蚡關押起來,次日上奏灌夫無禮王公,蔑視太後詔,當滅族。於是,劉徹詔中朝臣子到東宮,讓眾人議論此外戚事誰對誰錯。

關靖為了郭渙之托,加上對田蚡的舊恨,滿座沈默中,他為並不相識的灌夫求情:“臣以為,灌仲孺為天下壯士,酒後犯錯,實不當斬!”

劉徹問:“大中大夫如此篤定,與灌夫可有交?”

田蚡視線轉向他,冷笑一聲:“說到此事,我倒想起來,當初那名對大宛刺客投毒的獄吏,豈非說過他是大中大夫收買?”他的目光凝聚似劍,“後又有流言傳該獄吏是魏其侯的死士?而今你說魏其侯有理,為魏其侯至交灌夫辯論,原來如此啊!世上傳言灌夫與魏其侯等人企圖謀反,大中大夫莫不是與他們有謀罷!”

關靖眉頭一皺,但回想起水河間借柳陽丘之口,告訴他田蚡看似無恙,但內臟盡毀的事,釋然下來,回劉徹道:“臣與魏其侯、灌仲孺皆不熟識,就事論事而已。”

劉徹點點頭,接著問殿中其他人,誰知除了月初被他重新召回宮中,任為主爵都尉的汲黯認同關靖外,其餘被問到的人,不是支支吾吾,就是模棱兩可。劉徹一拍案,怒道:“平日裏你們個個巧舌如簧,今日卻如轅下馬駒畏首畏尾!我要一並殺了你們這些人!”

說著當刻貶了幾名不敢直言的臣子,包括上一年赴東郡治水的右內史鄭當時。接著就罷朝,不再聽辨,起身入殿內侍奉王娡用膳去了。

至此,關靖為郭渙所托,有心無力。

當晚深夜,有人輕聲潛入關靖邸宅,徑直上了三省室,被石駒引入室中。

“郭兄。”關靖披上深衣,眼見郭渙雙目似含血。

“朝中之事,我已盡知。”郭渙聲音沙啞,一雙眼睛蓄滿仇恨。

“關靖無能……”

“主人切莫自苦,”郭渙盛怒在胸,語句卻平靜清晰,“太後一心袒護田蚡,人主已下令讓禦史據實以查。但我灌國相並非完人,有短處,加之家人確實橫暴潁川,恐怕難逃此劫。”

關靖擔憂道:“郭兄莫非已將田蚡手刃?”

郭渙搖搖頭:“我求之不得!但不可。若田蚡在此時死了,且不說無助於國相脫罪,我自您處投奔田蚡,必然有人懷疑到我頭上,也會牽連於主人您。”他輕吐一口氣,“我還不至於如此輕率。”

“既如此,郭兄接下去如何打算?”

郭渙忽然眼中聚淚,接著又笑了起來:“我已求水太醫增毒之量,令他快快死!”

關靖為眼前人心中糾結,他沈吟片刻,道:“如郭兄所說,灌仲孺他確實逃不過這一劫的話,罪名坐實,恐怕舉族難逃一死。郭兄可願去見他一面?”

郭渙目光一滯,震驚望著關靖。

“獄中難見天日,灌仲孺眾叛親離,你卻舍身在外為他奔忙。不若去跟他道一句慰問,讓他知道,即便死,他並非白死,會有田蚡陪他下葬。”

關靖還有一句話在胸口隱藏下來。郭渙情意空投,也是時候去為自己做個了結。

郭渙正坐片刻,緩緩點頭,輕聲道:“也是,他手中確有田蚡的把柄,也許我該再助他一臂之力。”

關靖驚訝,郭渙站起身對他揖禮:“主人保重。”

說著便自平坐外輕遁,關靖還想勸他切勿感情用事,莫見到灌夫後沖動尋死,可等他步出樓閣,已不見郭渙的身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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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渙很快回到丞相府自己的住處。

眼下時局越亂,他越需要冷靜。關靖的話令他於情與恨兩股濃烈交織的情感外,還升起一線期盼。他跟灌夫已二年不見,這二年來,自己殫精竭慮為了平他與田蚡之間的芥蒂,隨時願以任何方式死,可灌夫並不知情,反而自己頻頻惹禍端,觸田蚡的忌諱。二月時田蚡到劉徹面前奏他一本,他還私下裏找上門來,挑明自己知道田蚡與劉安之間謀反之事,如今再次落到田蚡手中,被關到了長安獄中的“居室”,如果不把田蚡的罪行揭露出來,想再免死是絕無可能。

可自己鐘情他的,不就是他不畏強敵權勢,仗義待人這一點麽?

也許,自己還能再幫他一次。

次日田蚡早朝前,郭渙跪在他身邊,接過婢子奉上的湯餅,在田蚡的視線中,他仔細辯視銀器的顏色,片刻放到一邊,再以竹箸搛起一柱放到自己碗中,細嚼慢咽後對婢子點了點頭。之後上的所有膳食,他都一一嘗過。

這是他投到田蚡門下後,不久就從柯袤手中執意要過來的試毒之職,但凡在田蚡身邊,每飯必行。而那種時刻,是柯袤最緊張的時候,似乎郭渙試毒,比他親自試毒更令他擔心。往往漫長的一頓侍膳,柯袤都望著郭渙的舉動,目不轉睛。

“主公,聽聞灌夫老兒下獄,小人想去探視一番。”

田蚡聞言,眼睛看向他,猶疑片刻:“你既稱之為 ‘老兒’,為何要去看?”

郭渙微微一笑:“主公勿怪小人心胸狹隘,自被他逐出門後,小人日思夜想,心中羞辱不堪。他如今死定了!小人想趁此機會,好好看看他的落敗之相。”

田蚡瞇眼笑道:“怕是你舊情未了,想要再見他最後一面罷!”

郭渙一怔,眼光閃動,忽然就要落下淚來,擡起袖緣掩面道:“主公……明察秋毫……他曾經也是渙迷思之人……”

田蚡揮揮手:“唉,你重情義也是好事,去便去,眼淚到他面前再流可好?”

說著便擬了印信遞給他。

郭渙打馬前往長安獄,時隔兩年,自己苦心經營,竟還是免不了在此種境遇下見到他。

獄吏不敢開牢門,看在田蚡的面上,允他私下裏跟灌夫說話。他一步步走到居室獄前,室中帶著鐐銬的人回過須發淩亂的臉,雙眼中是銳利的神色。

“孰人?”

他頓了半晌才開口:“……郭渙郭公仲。”

灌夫側了側頭,皺眉再問了一遍:“孰人?”

郭渙一楞,訝然,繼而低低笑了起來。笑了很久,才說:“丞相門客。”

“丞相?哼!”灌夫口出粗氣,吹飛覆蓋到臉上的須發,“你告訴他,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!他是野心勃勃的勢利小人,對上巧言令色,對下橫征暴斂、魚肉百姓,還欲反主禍國,他……!”

郭渙冷冷一笑:“您口出狂言,可有真憑實據?”

“真憑實據?令廷尉查辦,滿天下都是真憑實據!”他忽然站起身,撲到牢門上,雙目盯著郭渙,雙手猛烈地搖晃木柵,身上鐵鏈一時嘩啦大響,“廷尉是幹什麽的?白吃糧餉的飯桶嗎?丞相宅中養的人,不肯為他死的,不是被他害死就是被他設計遠遠流放!朝中不聽他命的,也遲早成為廢人!你……”他狠狠地笑了起來,“你還為他效命,等著罷!你也命不久矣!”

郭渙皺起眉,退後一步,以袖緣掩住口鼻:“國相……灌夫老兒,你一家老小已悉數被囚禁,剛才所言,你可知沒有憑據便是誣枉?沒有憑據,如今你命賤如狗,只等宰剁,廷尉憑什麽要因你空口一言去查我丞相?!”

“我是什麽人?!”灌夫怒目圓睜,喝道,“我灌家人何時畏死過?!昔日為先帝獨自殺入敵陣不懼死,今日也不會因死眨一下眼睛!”他冷笑了一聲,“田蚡是什麽人?他做的事我從何去取證?!至今只願人主能識清他的真面目……”

郭渙見怎麽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,若是曾經灌夫受劉徹重視,也許他的話好歹也能讓劉徹警醒一點。

現在則不可能了。

他再看了灌夫一眼,手暗暗摸了摸袖中的匕首,輕聲道:“你不惜命,你養過的那些賓客,而今皆作鳥獸散,可倒也有人願陪你一道死。”

灌夫一怔,繼而狐疑地望著他,問道:“你身後何人?”

郭渙聽到不遠處傳來微弱的聲響,似有人因灌夫一句話而躲身。

他微微笑了笑:“柯袤……他是好人。”

灌夫視線移了回來:“我不管爾等究竟是什麽人,你剛才的話……”他垂下目光沈默片刻,“灌家人不懼死,可我也不願我昔日的至交好友為我送命。”

郭渙眉頭再次皺了起來,眼中酸痛,他望著眼前人:“國相,您真的不記得我了麽?”

灌夫端詳著他,轉身離開,到遠處的墻邊站住,擡頭望著獄室墻上方小小一個窗洞。

“不記得,但看你一眼就使我心中生厭。”他回過頭,深深打量著他,最後嘆口氣道,“所以,若我還能活,見你必定再唾你面!若我死,也決不願見到你,你滾罷!與你那位鬼鬼祟祟的 ‘好人’一道,莫再來!”

二人難得的見面,卻不斷惡言相向。可到最後,灌夫卻脫口說出“再”唾你面,郭渙視線模糊起來。這個人記得他,不願他跟著他死。原來他一腔情意也並非空投。

他用盡力氣平息自己,點頭一語雙關道:“我走後,也許丞相會再親顧。到那個時候,你莫再犯愚錯失良機。”

灌夫怔住,沒再言語。

郭渙走出居室獄,事到如今,他能為灌夫所做的事,就是讓田蚡快快死。既然做了這個決定,他也自然不能因為一時悲慟而功敗垂成。

對著漆黑空落的深巷,他平靜道:“柯公子,願與郭渙同歸否?”

幽暗中,柯袤應聲而出,凝視他半晌,低聲回了句:“好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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